与万青相逢的第一首歌,就是被奉为神作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那是个普通的夜晚,我在豆瓣里淘到了这首歌。清脆的吉他声和主唱董亚千忧郁的声线很快吸引了我。那个夜晚我大概单曲循环了十余次,彻彻底底被这首歌折服,忘却世事万般忧。
而今回忆起来,恍若满天星光璀璨,平凡的夜晚因为邂逅而熠熠生辉。
万青是个很独立很特别的乐队,和盲瓜一样,他们不喜欢给自己贴标签,他们只专注于热爱的旋律。一首作品里,常常混杂诸多风格,摇滚、民谣、布鲁斯、爵士,极尽繁华绚丽。
但如此复杂的编曲,却丝毫不惹人排斥,甚至没有炫技的生硬感。一切,在缓缓来到你耳边时,你只会觉得音乐如行云流水,理所应当。
歌曲的开篇,干净清澈的吉他铺垫,随后口琴响起,像是一声呼唤,让思绪飘离肉体,回到遥远的过去。而这时主唱董亚千的吟唱悄悄响起,平淡无奇地讲述一个故事。
他的声音,有几分苦情大师的神韵。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经他随意地唱出,忧郁的气息席卷而来。伴着提琴声,董亚千讲了一个故事,只言片语,模模糊糊。当听者开始不明就里时,小号兀然响起,电吉他和鼓点从天而降。
随着董亚千唱出那句歌词,“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一切都喧哗起来。他开始呐喊,电吉他变幻莫测的声音占据主体,线条般的音色把声场收缩勒紧。
所有乐器都在咆哮,努力在空中升腾,直至最高处,堆叠起来的旋律像是一座不断生长的山峰,渴望触碰天际。然后一切坍塌,吵闹回归宁静,一个漂亮的转弦为整首歌收尾。
倘若你正单曲循环,你会回到原点,听到最初那声干净的吉他。前后吉他的呼应,像是昭示万物的轮回。从始至终,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朦朦胧胧。尚未摸清脉络时,一切早已戛然而止,只剩余音在脑海里绕梁不绝。
第一次听完这首歌后,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断揣测这首歌究竟讲了些什么。后来潜心聆听在字里行间寻找缔联,混合自己对生活的诸多思考,终于有所顿悟,三两杂绪汇聚胸中。
石家庄是乐队成员扎根生长的地方,是他们灵魂的舞台。“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这是很多人平淡生活的真实刻印。
老一辈人追逐安稳的生活,指使下一代为了稳定的工作努力拼搏,然后早日结婚生子,在电视报纸遥控器中度过余生。孩子的确很听话,乖乖走上了父母为自己铺好的路。
于是很多人的青春消磨在砖瓦楼房里,让生活在搪瓷缸的茶水和人民日报的社论里延续。年轻时的向往消失在厨房烟火中,再也没了诗和远方。
这并无对错可言,只是年轻人那一腔热血慢慢冷却,灵魂早早步入衰老,眼神里没了光芒。
无论多么激昂的斗争,最终都会销声匿迹。那些曾经高举旗帜的愤青,如今早已淡忘狂妄。或许只能在酒精的麻痹下,他们才能寻得当年的豪情,醉眼朦胧直至泪流满面。
石家庄曾经是个重工业城市,当主旋律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时,总有些人被遗忘,被抛弃,在角落品味失意和愤怒。这是属于一座城市的阵痛,所有人都无法逃避地卷入巨大的变化中。
老一辈人惊讶地发现,过去数十年里适用的规律和经验,一夜间被人弃置地上,无人眷顾。资源丰富的优势已经荣光不再,贸易投机者取代了劳动人民,成为新时代的宠儿。
这是属于社会的变革,人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熟悉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疑惑满腹。可却没时间思考,为了生存必须迅速改变。手忙脚乱间,脑海里那些挥之不去的疑问被渐渐淡忘。成年人并不会想太多,柴米油盐压在肩上,生活得踏实安稳已是唯一追求。
这座北方的城市,在过去数十年间,遭受诸多动迁。乐队成员从孩童成长为青年,大大小小的改变就雕琢在他们的生活里。他们不是旁观者,而是随这座城市一同颠沛。
儿时接受的教育是单纯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而长大后满眼所见的,却全是欲望崇拜和金钱至上。生于理想,死于欲望,是这一代人最贴切的写照。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实际上就是对这种状态的描述。正如歌中所唱,“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蹉跎了太多岁月,自己心中理想的景观逐渐被生活吞噬。
世界并非如过往理解得那样美好,而是天上漂浮的白云,背后隐藏着废气污染的浑浊。
整首歌中,“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她的生活,直到大厦崩塌/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是最让我感到回味悠长的一句歌词。
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这两个意象的运用,象征着原先贫瘠的物质生活日益丰满昌盛。可精神却没有富裕起来,在大街上行走的多数人依旧浸泡在愚钝里。
而下一句话,“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相:人们都在彼此欺骗,以为自己是受益者,其实所有人都是谎言的奴隶。
但为了生活,人们还得继续打着哈哈,从不停止剥夺他人,笑脸上堆满虚伪的殷勤。现实的残酷,每个男人都曾为此淡淡叹息,而后心知肚明,面不改色。
男人时常感到疲惫,厌倦,回到家里却不能露出丝毫马脚,还要强颜欢笑,让家里弥漫欢欣,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忧。自己的全部努力,包括那些忍辱负重违心而为的事,只是为了让日子跌跌撞撞地走下去。
至少,在大厦倒塌前,让她平安。
男人以为自己嗅到了社会变化的风向,紧跟人潮涌动,可她早已看出潮流深处的礁石。夜幕来临时,身边的男人沉沉睡去。她却辗转反侧,对未来的迷茫和惶恐,让忧伤布满她的心头。
一个男人压抑了青春梦想,点燃了物质欲望。他的生活简单而平面化,一去三十年,直到被变革击碎。这座陪伴成长的城市,带给他安宁,如今也带给他不安。没有人来向他解释发生在身边的荒诞。
被时代裹挟着,他没有选择,为了怀里心爱的人,只能努力生存。当心底勾勒的美丽景观悄然不见,疯狂的黑暗在脑海中汹涌。一万匹脱缰的马,八方突围,却不知该何去何从,该追逐什么。
吵吵闹闹的混沌中,夜幕覆盖华北平原,他才得以从喧嚣中喘息。
有一天他突然释然,不需要思考的生活日复一日,就这么过下去倒也不错。从此,他光荣地告别青春,头顶开始稀疏,腰身渐渐变宽,他成了棱角全无的中年人。他将拥有子女,他将步入安详的晚年,直到回归这片悠远而深厚的土地。
过去那个贫穷而听着风声的青年,已经在土地里安然长眠。和被这座城市遗弃的一切,一同消失在时光里。
这就是《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向人们阐述的,一个男人与一座城市的故事。
“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她的生活,直到大厦崩塌/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忧伤浸透她的脸/
河北师大附中,乒乓少年背向我/沉默的注视,无法离开的教室/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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