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青主唱董亚千是个很有趣的人,他留着长卷发,眼睛很小。他说自己不喜欢洗头,可每天还得出门遛狗。他练了十几年吉他,最后居然用这种方式和周围人沟通。他一脑子怪想法,交谈至兴起之时,两眼放光炯炯有神。
在《十万嬉皮》这首歌里,他化身为一个活在都市里的嬉皮青年董二千。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文青心中,是个辉煌得不像话的时代。那时候,杰克凯鲁亚克刚刚写完《在路上》,让垮掉的一代有了摇篮;那时候,平克弗洛伊德和披头士刚刚组建,摇滚乐刚脱胎于布鲁斯,正嗷嗷待哺,茁壮成长;那时候,鲍勃迪伦拿出吉他,想给这个世界唱歌听,抚慰那些痛苦迷茫的灵魂;那时候,整个西方世界翻天覆地,嬉皮士走上街头,反抗战争、贪婪和虚伪,让世界听到自己内心的呼喊。
什么是嬉皮士?嬉皮士不是留着长发、扮相妖娆的青年,更不是在性、迷幻药、摇滚乐中放纵自己的瘾君子。
真正的嬉皮士会放弃富裕的物质生活,转而享受贫穷和流浪的快乐。他们用精神对抗社会迂腐的价值观念。他们怀念简单原始的自然生活,在幻想的乌托邦中寻找心灵归属,在头上插着象征“爱与和平”的花朵。
嬉皮士热爱生命和大自然,追求和善的人性本源。在1967年那个被称作“summer of love”的夏天里,在越南战争风头正盛的那段日子里,无数青年冲到前线奉献自己风华正茂的生命。“要爱情,不要战争”成了最具号召力的口号。
但很多人误解,甚至故意丑化他们。
那些支持越战的军火商、压制自由的政府官员、传统的宗教信徒、在体制内丧失自我的人,对嬉皮士产生了恐惧。他们害怕,害怕这些青年自我意识的觉醒,害怕这些青年对传统的革新,害怕这些青年对他们统治的颠覆。于是他们千方百计地攻击这些嬉皮士。
“嬉皮士吸食毒品”、“嬉皮士是同性恋”、“嬉皮士不过是一群社会渣滓”、“嬉皮士反对进步”……一个个恶谥,一个个罪名套在嬉皮士的头上。嬉皮士中一旦出现一个意志不够坚定,自我放纵的人,他便成了所有嬉皮士的代表。
任何渺小的污点,被心怀不轨的人抓住,肆意放大,故意抹黑,都会演变成整个时代的悲剧。
然而,嬉皮运动在1969年Woodstock音乐节达到顶峰后,在政府反对中,在传统的鄙夷下,在内部人员的自甘堕落里,逐渐开始衰落。
这成了一个传说,离我们远去,却在旧日的尘土中逐渐被打磨得熠熠生辉。好在时至今日,仍有人在寻找自由,歌颂人性,反叛传统,对抗虚伪丑恶,敢于为精神追求放弃物质享受,一如既往追觅真善美。也许嬉皮士从未成为历史,他们就活在我们身边。
在《十万嬉皮》这首歌曲的开头,董亚千模糊的声音伴着收音机沙沙的调频音,突然来到你面前。紧接着萨克斯和鼓点恢宏地驾临,像是扯开画布,随意涂抹颜料,喷洒激情,构造一个辽阔的框架。
在董亚千的吟唱中,一个活在当下的长发嬉皮士似乎就站在你面前,向你展示他的生活。在吉他、小号、低沉的大提琴中,他继续自己的讲述,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体仿佛跃然纸上。他成了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一位路人,我们未曾留意的过客。
琐碎的苟且在没日没夜地纠缠他,他想去追寻远方,却不愿离开被窝。高尚的理想渴求像一轮大日悬于胸中,光芒照耀着,让他有激情与人高谈阔论。可宴会过后,迷醉昏沉中,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说的都是空中楼阁。
没有前人足够的勇气为理想出征,却又不甘泯然众人,他比谁都焦虑,比谁都烦躁,但却只能停滞着。他疲于应付那些矛盾,懒惰地瘫躺在沙发里,像是路边的一滩脏水,泛不起波澜,无人问津。
他悲悯地发现,自己过去看不起的,那些低头跋涉只知耕耘的人,无意中已经走了很远,打下一座城池,过上了平稳的生活。他只能沉默地自食其果,独自消化这莫大的讽刺,继续在社会中蝇营狗苟。
但他又不愿意低下高傲的头,让自己去勾心斗角的世界里耗费心力。面对他人的指责和告诫,他已经厌恶了吵闹和争执,索性继续沉默下去。
而今的嬉皮士不如前人,他们不明白自己的方向,更不会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大步流星。他们畏手畏脚,没有志气,只剩下心里一点遗留的精神信仰,还可勉强称为嬉皮传人。十万嬉皮,十万青年。这首歌中唱的那位董二千,便是你我他。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他的缩影。在某段岁月里,我们都与他一样,崇尚真善美,厌恶假恶丑,在理想与现实中徘徊,没有方向,缺乏行动力,被矛盾和焦躁吞噬,一事无成,悔恨不甘。
过去嬉皮士曾经经历的矛盾,如今有了新的面目,可我们却没有前人那份拼搏的能力,我们更不知道,自己该追逐什么。
最终讲述回到起点,他重复着那句“大梦一场的董二千先生”,仿佛你所听到的一切只是黄粱梦一场。一觉醒来,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生活在既定的轨迹上继续前行。彷徨如旧,茫然如旧,但这首歌似乎用赤裸裸的揭露和诙谐的批判,冥冥中点醒了什么。
万青有很多作品没有太多歌词,《洋鸟消夏录》那首歌更仅仅只是一支器乐曲,但他们的乐器演奏已经足够让人叹为观止,光旋律就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但《十万嬉皮》里音乐的呈现位居次席,只是偶尔在大段歌词的空白中,突然迸现一段绚丽的音符。
在这首歌里,一个当代嬉皮士如何怀揣理想与现实惨烈搏杀的故事,被董亚千优雅地浅浅唱出。反复出现的旋律里,隐藏的是每个嬉皮士,抑或说每个人,都深有体会的矛盾。
对现实的敌视和排斥,对远方的歌颂与向往,自己眼高手低却没有多少真才实干,生活迫在眉睫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后来日复一日的自欺欺人终于无法继续安抚他,现实逐渐把他逼到被迫选择的境地里,而今愁思满腹,索性借酒消愁,得过且过。这时,如果是你,你会怎样选择?
万青给出了一个极端却惹人玩味的答案,“浇上汽油,舒展眉头/纵火的青年,迫近的时间。”
最终,嬉皮士这个意象在疯狂的矛盾中升华了自己。他抛弃了繁琐复杂的肉身,索性告别了这个厌恶的世界。生命尽头的最后几秒,他以为灵魂找到了安详之地,天堂就在眼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和快乐。
但几秒钟后,大梦初醒,董二千不过做了一个痛快淋漓的梦。醒来,琐碎还在继续,矛盾就在那里,没有丝毫改变。一曲终了,心底若干沉渣泛起,周遭无数尘埃落定。董二千似乎在用这首歌,提醒我们逃避没有意义,“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唯有快点做出选择,找到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自己真正喜爱的,才是良策。
纵火的青年舒展了眉头,可时间却仍在迫近,梦醒时分,没有找到道路的人还在虚度光阴。走在路上的人脚步仍旧坚定沉稳。
可又应该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呢?如何让自我不再彷徨,不再迷茫?
答案也很简单,拷问自己的内心,逼迫自我继续与矛盾搏杀,直到一切迷惑化为通悟,一切踌躇成为坚定。那条路就隐藏在矛盾中,只要你敢于扑向痛苦的自我拷问,踏入荆棘复又踏出,道路自会浮现。
顾城说,“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一个嬉皮士面对的矛盾和窘境,理想与现实的搏杀,也是每一个普通人终将面对的。诚恳地审视内心,找到那条清晰无比的路,然后勇敢地,义无返顾地走下去。
“大梦一场的董二千先生/推开窗户,举起望远镜/眼底映出,一阵浓烟/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
敌视现实,虚构远方/东张西望,一无所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
喜欢养狗,不爱洗头/不事劳作,一无所获/厌恶争执,不善言说/终于沦为沉默的帮凶/
借酒消愁,不太能喝/蛊惑他人,麻醉内心/浇上汽油,舒展眉头/纵火的青年,迫近的时间/”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