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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最后一批满身泥垢的年轻人撤离了泥泞的牧场;
那场伟大且不可复制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宣告结束。
一个月前河南省宝丰县,最后一批农村艺人重拾起行囊,告别了马街村的麦田。
图源小红书@有咖啡吗
一年一度的马街书会始于风雪,也于风雪中结束。
与“伍德斯托克”所代表的享乐主义一样,马街书会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的代名词。
马街书会指向的是一种不沾染丝毫铜臭味的,纯粹的文化传承。
每年正月十三的正日子,十里八乡、南来北往的农村艺人携琴负鼓,皆汇聚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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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天穹为幕,以麦田作台。亮艺会友、说古论今、祭拜师祖。
这片麦田见证了七百多年间,农村艺人们的一来一回,一期一会;
今年的书会虽然已经结束,可这片麦田却不曾沉寂。
冬天的麦子不怕踩,越是碾压来年春天长得越旺盛。
一年年,一代代,扎根乡土的农村艺人们是这片麦田中的守望者。
马街书会的过往不可追忆,我们唯有着眼当下。
我并非传统曲艺的资深爱好者,对传统曲艺的认知和了解几乎都来自于早已停播的儿时回忆《曲苑杂坛》。
然而翻看今年马街书会的视频与照片,我唯独被一个少年艺人的平调三弦书所吸引。
少年的表演不紧不慢,不急不缓。
他一开口,一首《消气歌》自然有了让人耳目清明的功效。
河南方言口音从歌词曲调中流出,只听一句,就击中了我。
平调三弦书《消气歌》,郭润佳|视频源@宝丰非遗
少年的声音称不上悠扬婉转,唱腔也不如老艺人那般成熟老练;
然而搭配上三弦,却胜在干净与不经雕琢。
唱《消气歌》的少年名叫郭润佳,旁边稳坐如松,身穿长衫的三弦演奏者就是他的师傅李春迎。
一老一少,一新一旧,又让我想起1994年“中国摇滚乐势力”的演出现场。
那年何勇在红磡唱《钟鼓楼》时,他的父亲何玉生也曾在一旁弹着三弦。
何勇与父亲何玉生(非94红磡)|摄影师:邢丹文
“三弦演奏,我的父亲,何玉生。”
中国摇滚的三十年过去了,意气风发少年郎,转眼已苍茫。
如今大数据无时无刻都在“猜你喜欢”,文化市场充斥着文化垃圾。
在一众听到想吐的BGM里,突然来上这么一曲平调三弦书;
仿佛找到了一种破茧之道,胸口挤压已久的郁结之气突然散去。
正如少年在《消气歌》中唱的:
君子量大容天地,好坏事物包容里;
平安健康才是福,切莫与人争高低。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郭润佳从九岁就开始学习平调三弦书,学艺之路不乏枯燥和痛苦;
有记者曾问他,面对学习传统曲艺的困难时要如何克服?
郭润佳说:“那就喝口水,加把劲。”
图源@宝丰非遗
无论是摇滚乐也好,还是传统曲艺也好,都是一代人站在一代人的肩膀上。
一边摸石头过河,一边续写历史。
传统曲艺就像马街书会脚下这片麦田,传承与延续,春风吹又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马街书会有二不缺。
一不缺用生命传承曲艺的艺人,二不缺人文精神。
马街书会曾经就有这么一位骑着自行车,唱豫东大鼓的流浪说书人:李万臣。
流浪说书人李万臣|摄影师:羽盐
与一些曲艺人一样,李万臣也曾是学河南坠子入行,以写书为生。
这里说的“写”,其实是民俗对汉语词汇的一个贡献。
说书人的“写书”并不是著书立说,而是邀请说书人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按照一定的规程来演节目。
比如,从前村里操办红白事,会请响器(唢呐)、请戏班、请说书,但邀请对方来家里,自然要先写合同、立字据。
字据要白纸黑字的“写”,也有“契”的意思,就此形成了“写书”的说法。
话说回李万臣,四处写书是他唯一的谋生方式,所幸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平时写写书,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后来李万臣得了脑梗,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没有人再请他写书;
但人总归还要生活,艺术总归还要做。
李万臣便敲着一副大鼓、装一兜馒头做干粮,蹬上破自行车,独自出发了。
李万臣的行囊|图源@宝丰非遗
他通常会在麦子播种后离开家,走到哪就在哪说书,在哪说书就在哪留宿。
一边赶路,一边说书,一边积攒路费;
到正月十二就能赶到马街村,正好参加正月十三的马街书会。
不管在马街书会上写没写出去书,他都会再一路说着书回去;
人到家了,麦子也该丰收了。
然而并不是每年都能如愿以偿,李万臣在一次参加完马街书会的回程中病情复发,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
李万臣的一辈子,都在说书与去说书的途中。
李万臣的背包|图源@宝丰非遗
尽管身体是残破的,袄子是陈旧的,车子是没闸的;
李万臣浑身上下只有一副大鼓是好的,一块狗皮是完整的。
那块狗皮,是李万臣流浪路上风餐露宿时,用来辟邪的物件。
他从不在意说书能挣多少钱,老乡只要给他一顿饱饭就能当作费用;
因为说书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他当年几乎走遍了河南的所有村落,有不少河南网友都能在回忆中找到他一人、一车、一鼓的身影。
李万臣的朋友在回顾他的故事时,曾经说:
“李万臣不说书的时候,你瞅他就是个傻子。但人家的鼓往那一搁,拿上鼓槌,他的灵魂就上身了。”
说到这里,一起来看看李万臣留下为数不多的影像资料,听一听他唱了一辈子的豫东大鼓吧。
豫东大鼓《拳打镇关西》,李万臣|视频源@宝丰非遗
说书人,说话像说书一样;
说书人,活得也像书里一样。
每年正月十三到马街村参加书会,是走南闯北的农村艺人们一年里最重要的大日子。
更有艺人因大雪封山搭不到车,从鲁山县徒步80里地,硬是走到了马街。
图源网络
年过得好不好不重要,但马街书会是一定要去的。
唱河南坠子的80岁老艺人|图源@宝丰非遗
马街书会上不乏爷爷辈的艺人,他们大多从少年、青年时就每年赶到马街书会说书,直到他们再也赶不过来。
甚至还有艺人在临终前最后的遗愿是,到举办马街书会的麦田里来看一看。
农村艺人是淳朴的、纯粹的,他们扎根乡土、热爱艺术,能吃口饭足矣。
他们认定了这里,一来就是一辈子。
这些农村人,比我们很多人都活得带劲。
说书人走南闯北,以写书谋生,但不以写书牟利。
过去,艺人们到了马街村,好赖家庭都能给予一口饱饭、一张床铺;
这样的传统从宋朝到现代,在马街村已经承袭上百年。
然而如今农业经济不再是主流经济,工业文明登上农忙的历史舞台;
传统曲艺逐渐走向落幕,也是时代使然。
说书人的生意不好做,到了马街村吃住都成问题。
寒冬腊月里,三个人挤一床被子都不占少数,更何况这些说书人大多都年事已高,全靠对曲艺的热爱凭吊。
图源@宝丰非遗
然而有一个人因为一句“大话”,让马街村再次成为全国说书人迁徙的港湾。
“恁到马街村赶会,只要有我吃的,就有恁吃的;有我住,就有恁住的。”
张满堂的“大话”|图源@宝丰非遗
说这句话的人名叫张满堂,从小听书长大,如今也已经71岁有余。
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积蓄没给孩子盖房,反而为说书人建起了一座“艺人之家”。
05年,张满堂家里来了60多个艺人,家里住不下,就动员亲戚朋友、兄弟招待;
07年,张满堂一家为艺人们蒸了320斤馍,煮了70斤面条。
分文不取。
图源@宝丰非遗
每年从初十开始,就有艺人陆陆续续来到艺人之家;
用张满堂自己的话来说,艺人到他这里来,就像候鸟一般;
不是借住,而是“回家”。
老张和老伴|图源@宝丰非遗
马街书会的起源众说纷纭,恰好其中有一个传说就是为了纪念火神阏伯而兴起的。
仿佛与马街书会相关的人和事,都像是传统曲艺的薪火相传。
老一辈说书人把传统曲艺最后的火种带给了农村的孩子们,让他们看到这片被庄稼地覆盖的平原不只有麦田、庄稼、黄土;
还有《王莽追刘秀》、《刘统勋下南京》、《朱元璋起义》…
图源小红书@趣纪录
而为众人抱薪者,以张满堂为首的马街村老乡们,也绝不会让说书人冻毙于风雪。
一代代、一脉脉的传承,传统曲艺就像是马街村的普罗米修斯;
从村落到城镇、从山间到大海,只要有劳动人民的地方,都是艺术的温床。
今年马街书会的影像在网络上引起网友们的注意后,我发现有不少人惊讶于自己村里平时不起眼的大爷大妈,竟然是在马街书会上大显身手的艺人。
平日辛勤劳作,而当他们登上高处,便是舞台。
书会落幕,收起乐器,他们又散入人潮,回归生活。
马街书会几百年来如一,是他们平凡、沉默又不遗余力的传承。
封面来源小红书@Maybe bagg
头图来源小红书@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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