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马拉松。
上周偶然看见有关已故民谣歌手赵已然的一部纪录片,《告别1988》。
想找来看,却发现习惯了扒片的我在全网(你能想到的一切方法)都找不到资源,最后只好在朋友圈求助。
音乐人朋友老柯先生发来一个联系方式,说这位韩老师可能有观影渠道。
在音乐人韩文超先生的帮助下,这才获得王胜华导演的联系方式。
辗转联系上王胜华导演之后,终于获得影片《告别1988》的放映资源。
这是赵老大生前唯一一部纪录片,记录着2017年~2020年赵老大最终病故前生活的点点滴滴。
影片上映于2021年,他去世的年份。
人们似乎已把他忘记,豆瓣上没有评分,甚至没有一篇影评。
“赵老大”、“西北鼓王”的江湖名声似乎已不再如雷贯耳。
再回首恍然如梦,就让我为《告别1988》撰写第一篇影评。
103分钟的影片,暴露着生命燃烧殆尽时的西北鼓王,格外脆弱又格外坚毅的一生。
我们借此得以窥见舞台之下的赵老大,他的病痛、他的坚守、他的遗憾。
我这才明白他那命若琴弦般的歌声从何而来:
得失与爱恨的狂风在他杂草丛生的身躯中刮了一生,未曾停歇。
以下内容包含剧透。
《告别1988》将赵老大的脆弱掰开来揉碎了,摊在观众面前。
晚年的他过得格外艰辛,被病痛折磨,在京郊农村离群索居,甚少见人。
影片一开头便是他去看病的场景。
2006年他患上哮喘,拒绝治疗,抽烟依旧,落下病根。
十年后,2016年,家中搬进了制氧机。
身体虚弱到需要戴着两个口罩就医。
当年10月搬家之后,他又进入了常年累月的失眠。
他每晚看星星,看到半夜三更才睡去。
据他所说,失眠的原因是“屋子里有风”。
他又买来空气净化器,“好把屋子里的风吃掉”。
皮肤已经荒凉到不分寒暑、不知冷热,需要靠温度计来穿衣,却无时无刻不被屋子里的风侵扰。
他说:
“现在一缕风就伤着我了。”
听他喋喋不休地唠叨了十分钟,医生小心地发问:
“平时脑子管不住自己不停琢磨事吗?”
他却回答到:
“我一生都在思考问题。”
相较于常人他早已走得太深,疯魔与成佛之间仅一线之隔。
他想让医生救他,医生却看出了他的病根在于心神,他帮不了。
聊到后来,他只能问医生要来一根烟抽。
镜头切换到家中,张浅潜更直白地点出了他的病因:
“你的性格里老是有一种自暴自弃的东西。”
接着拿起琴唱起《张三的歌》: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赵已然听着听着笑了,张浅潜比医生更懂他的病。
要给灵魂中“自暴自弃”的病症下一个定义的话,名字应该叫“21世纪不适症”。
他拒绝商业社会,拒绝信息时代,拒绝农药化肥,把自己绑在板凳上,留在了20世纪。
他勉强能在21世纪一天做三顿饭,养几条土狗,种一些菜,窗前打一些鼓,写极少的信。
他说不遗憾,因为遗憾没劲。
他用老朋友谢天笑的话说就是,也只能这样了。
只能这样继续肆无忌惮地活着。
赵老大清楚自己与21世纪格格不入的原因:
他把摇滚乐当成信仰,一种“特别重要的革命工作”,而不是变大明星,赚臭钱。
他说60年代的生人总有这样社会主义般的信仰,不计代价追求自由、公正、直言。
别人是卖艺不卖身,而他是卖身不卖艺。
评价张浅潜的摄影技术时,他这样说道:
“你摄影真不行,就像我写歌不行一样。”
他常常觉得自己距离这份伟大的事业十分遥远,不够纯粹。
关于不接演出的原因,他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因为演多了就完了,演多了(干净)这个东西就没了,我自己烂掉了我都不知道,所以我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这点东西,保证这些东西的干净,不愿意让它直接烂成个普普通通的翻唱。”
一心想做出干净的东西,能让人一边开车一边听,一边做饭一边听。
当他将音乐与自由奉为真理的时候,全然没有顾及一生将会怎样艰险。
影片中,他讲起上世纪走穴的往事:
1985年从陕西师范大学化学系毕业,他被分配进入一家化肥厂的教育科工作,很快就辞掉铁饭碗,跑去搞音乐,从此开始了一生的流浪。
在银川,他被当时最有名黑社会王小二直接从舞台上绑走,绑回家听他唱歌,给他钱,给他美女,当艺术家养着。
他不从,说“还是想闹乐队”。
王小二最后只好拿军用飞机,宰了两只肥羊一并送走。
在乌鲁木齐,他被一位包工头抢劫,抢他的钱,他给;抢他的琴,他说给不了。给不了就让他唱。
为了活命,他卖命地唱,结果给这位包工头唱羞了,归还钱包,带回家住下,拿出手抓饭、喝不尽的酒招待,每天带两三个小兄弟回家接着听他唱。
在闽南安溪,他靠走穴赚了一百多万,全被他随挣随花了,回到北京还是一贫如洗。
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要让那些善良的人知道,有那样一种充满苦难也充满灿烂阳光的声音。
那个声音必须是真实的、善良的、美好的。如果有一天我终于要以卖唱为生,那么,这两句话应该是座右铭。”
2002年,赵已然发行了一生中唯一一张专辑《活在1988》,还是现场录音制成一张小样。
CD录得粗糙,原本想取名为《反面教材》,后来听到张玮玮的评价,才改为《活在1988》。
张玮玮说:那是我们的大哥,那个人,就没活过1988年!
他一听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这么多年了,自己真的没活过那一年。
他不会坐公交车,看不懂洗衣机、冰箱和电脑的说明书。
多年不接商演,他常常自己坐着就开始手舞足蹈歌唱,脑子里装了一个乐队:
这里进鼓,那里有一个长号,两个小号,这里是一段和声,那里是吉他solo…
他给这张专辑写了这样一段自白:
“我本该是一名化学教师,阴差阳错,不幸做了鼓手。十多年来,不求上进,碌碌无为,混迹于狭小的地下音乐王国…….
后来,我慢慢变成了一个人。只有一双拖鞋、一只牙刷,住在了农村,且越搬越远。
再后来,我笑得有些难看了,因为我越来越没钱。以至于常常被迫求告家人,艰难度日。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磕不动了,再也垮不下去了。我头天让酒喝醉,吐了;第二天一早,酒还没醒,咣叽,又让茶给喝吐了。
那一天,我发现,我的脸特别难看,太难看了。我终于知道,我太不漂亮了。
我一生热爱漂亮女人,痴情于不敢面对、不敢亵渎的漂亮女人,然而我自己却从没漂亮过,从没漂亮过一次。
我也知道了,在我所追求的自由中,我没有自由过一次。”
他不曾自由的全部原因,是当许巍唱着光明,朴树治好抑郁症,中国摇滚从地下走入地上之时,唯独他停在了1988。
别人都去了2000年。
这段话几乎是他一生的独白。
孤独,破碎,却无比骄傲。
他说:
“我的骄傲是唱哭了这些人——唱哭了马路边卖毛片的大姐,唱哭了民工,唱哭了黑社会老碴子。”
当所有人都在往上爬,只有他活在了1988。
但我想,不是时代抛弃了他,而是他抛弃了时代。
影片中的一段自述解开了他歌声打破气息、音准等美学规律,直击灵魂的根本原因:
扎进本能。别跟脑子走,千万要听身体的。
一旦听了脑子的,心里就塞满了成败和得失。
四肢僵化,枷锁沉重,失去跳舞的能力。
打鼓就如同跳舞:
“鼓是舞蹈。舞蹈是身体的感觉,旋律是灵魂的感觉。”
不演出是为了对抗理性,浓缩情感,扎进本能:
“演的越来越多就会越来越假,越来越理性。最后就纯是演了,本能没有了,干脆就没有了,死掉了。
人们看他们、听他们的时候,脑子里回想的是他们最牛逼的那些东西,原来的那些东西,就是本能。
只有本能才能扎着你,扎到你心里,不经过思维的过滤、编排、设计,直接出手。”
我们听之落泪的原因,是当这样强大的本能爆发在面前时,生命本身受到共振与感召。
2013年8月24日凤凰边城音乐节,赵已然在台上爆发出极强的生命本能。
喘息中抱病演出,头发如野草般挂在头皮上,闭眼拨琴。
大雨倾盆,弟弟赵牧阳走上舞台,将雨衣雨伞撑开,站在哥哥身后为他遮雨。
狂风中身体飘摇,歌声却如秋叶般安详:
“从来就没冷过,因为有你在我身后……”
他说,当独自一人审视人生的时候,简直目瞪口呆 。
纵情燃烧了一辈子,我想那一刻他是幸福的。
正如他曾述说的这样一段话:
“于是,我终于倒下了。
于是,在深夜里,在不要钱的灿烂阳光下,在只有神或鬼才能看得见的微笑或悲痛中,我想起了那些曾经会唱的歌。
于是今天,被逼无奈,我端正了思想,换了身份,不做鼓手,稍不情愿地自觉有些滑稽般地坐在了这里,怀着年轻时代的美好梦想,准备唱歌。”
台下观众趁着夜色下的大雨痛哭,屏幕前我躲在歌声里痛哭。
哭我们身体中那些不断死亡的纯洁。
他是我们身上死去的纯洁的集合。
于是人们捐助他,一遍一遍听他那些制作粗糙的歌曲,以此纪念,以此坚守那尚存的一小部分不再阵亡。
当然,这种堂吉柯德式对于纯粹极致的追求注定是要失败的。
赵已然倒在了世俗这座大风车面前,却是光芒万丈的姿态。
不糊弄别人,也不糊弄自己。
轰轰烈烈地活着,充满希望地活着。
如此,便可再回首时,恍然如梦。
便可再回首时,我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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