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马拉松。
第一眼看到最近这个视频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戏谑的,完全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海军上衣、红领巾、潦草的发型、撕裂的唱腔,我当然知道他是在模仿何勇,但这发疯的样子还是让人发笑。
歌手攥着红色麦克风,倒在地上打滚,随着音符不断质问:
有没有希望?
笑着笑着,我突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表演的这首歌曲名为《垃圾场》,原唱就是何勇。
海魂衫加上红领巾的,还有浑身的一股邪劲,真像啊。
随后,我将这一段30秒的视频反复播放。
每次表演者问,有没有希望;
观众的呼声都地整齐划一地回答道,有。
他不买账,30秒的视频,以一声突如其来的惨叫开头,又一声无可奈何的惨叫结束。
“有没有希望?”
同样的问题问我,我居然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有希望?可希望在哪儿呢?
没希望?又不甘心,赖活着也得活下去。
我突然明白,高声回答有希望的,是因为他们有希望。
而内心没有希望的,面对问题便不会吭声。
于是整个现场只剩下孤苦伶仃的质问者与兴高采烈的回应者。
表演者吼得撕心裂肺,却吼出了我的眼泪。
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困兽犹斗,身体里藏着炸药三吨。
我们想吼,我们想叫,我们想冲破牢笼,我们想出门去寻找自己的希望!
我高唱着这首发行于28年前的《垃圾场》。
被绳索绑得越紧,我的浑身就越是来劲!
被胶带封住了口,我的喉咙就越是发痒,想要发出冲天的怒吼!
这股困兽的邪劲,在何勇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28年前,正是这股邪劲把他送上神坛。
1991年,何勇签约大地唱片,两者却始终无法在专辑录制、发行上达成一致。
据何勇自述,大地拖着专辑不发,甚至不肯归还给他母带。
1993年,一气之下的何勇抡起板斧冲进唱片公司老板的办公室,讨还属于自己东西。
唱片公司哪见过这阵仗,乖乖交还。
法律、合约、人情世故,这些牢笼他统统不认,两把斧子劈成稀烂。
1994年,魔岩唱片的创始人张培仁半夜翻墙来找何勇签约,我佩服张培仁当时的决断,敢于将一颗定时炸弹揽入怀中。
放到现在,唱片公司躲还躲不赢。
同年5月,专辑《垃圾场》发行问世。
这是何勇唯一一张个人专辑,朋克内核遇上京味民谣,如同火星撞地球。
我永远忘不掉这张专辑的封面:
赤裸的上身,打直的手臂,狂放的腋毛,视死如归的眼神,跳水般扎入一团火海。
专辑的副标题是《麒麟日记》,他一直自认为是怪兽麒麟:
四不像,上天入地,变幻莫测。
1994年,张培仁办了37张假证,带着魔岩三杰以“神州艺术团”的名义进入香港,举办了“摇滚中国乐势力”红磡演唱会。
日后,94红磡成为了中国摇滚乐永远的神话。
其中,何勇当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受够了港台靡靡之音的何勇不服气,在演唱会举办之前表示:
“香港只有娱乐,没有音乐。四大天王里头,就张学友算个唱歌的,剩下的都是小丑。”
香港娱乐圈一片哗然,无数观众与明星守株待兔,等着看这位黄口小儿到底有什么能耐。
1994年12月17日夜,红磡体育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是香港观众第一次见识北京的摇滚乐。
继窦唯和张楚之后,何勇最后一个登场。
穿着海魂衫,打着红领巾,挎上吉他,不可一世地昂着头。
第一首《姑娘漂亮》响起,红馆上空,一个横冲直撞的声音划破天际:
“香港的姑娘们,你们漂亮吗?”
还没等观众们反应,何勇就把所有邪气倾泻而出:
你抱着娃娃 我还把你想
交个女朋友 还是养条狗
演至癫狂,他把一瓶矿泉水浇在自己头上,战士般地咒骂:
吃的都是良心,拉的都是思想!
香港观众从傻眼到热血沸腾,跟着舞台上不断跳高的何勇起舞:
原来这tm叫朋克啊!
《非洲梦》时他仍旧不忘问候明星们:
四大天王,祝你们圣诞快乐。
这是我一生中看过最好的演出。
当他最后唱到《钟鼓楼》那一句歌词时,我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一遍又一遍冲着天空发问:
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
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是谁
是谁
是谁啊
我才明白,原来朋克的本质是忧伤。
因为太干净,所以看不透这个世界,没人能停止他的吼叫,也没人能够治好他的忧伤。
二十一世纪的二十年代,钟鼓楼又变了一个样,只是那个问题我还是没想出答案:
垃圾场般的世界中,我们该如何生存?我们还有没有希望?
我浑身是劲,却一拳打在了空气上。
命中注定的是,何勇这头凶猛的困兽,也打不开精心设计的牢笼。
甚至,因为这头野兽过于强大,牢笼的枷锁变得更加沉重。
1996年,流行音乐20年颁奖晚会在首都体育馆举行。
何勇上台演出《姑娘漂亮》,化身四蹄生烟的麒麟,在舞台上上蹿下跳。
高潮处,他跳上钢琴,拿着麦克风大喊:
“李素丽,你漂亮吗?”
紧接着又喊:
“交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
这一喊,惹了大祸,被封杀。
第二天,各大报纸头条就出来了,“著名摇滚歌手调戏劳动模范”的新闻席卷大街小巷。
因为这件事何勇不仅受到主流媒体的妖魔化,还被禁演,大型演出看不见他的身影,不久之后新闻媒体上也没了他的名字。
不少人扼腕叹息,麒麟才子就这样被迫隐匿于江湖,如果他能不喊出那句话,或许早已从地下摇滚乐手摇身一变,成为主流歌手。
但这样的假设其实并不成立。
就算他今天不说,也总有一天会说,因为他是何勇,他这么活活惯了。
他压根就不是一个成熟的艺人,成熟到能够将音乐、工作、生活分开,成熟到能够穿着皮衣铆钉讨好主流。
想给野兽戴上项圈?怎么可能。
这就是何勇,一个横冲直撞的北京朋克,一个口无遮拦的钟鼓楼大男孩。
烟花易冷,这场打击之后他变得一蹶不振,开始抑郁,精神也渐渐出了问题。
自此以后,这头野兽频频受伤,每至奄奄一息,却始终吊着一口气!
不久后,魔岩宣布退出内地,何勇除了挣到第一张专辑的那点版税,此后再也没拿到任何钱。
2002年春节前夕,何勇在家中纵火,一把火点着了自己的房子,也殃及了邻居,被警方拘禁,随后强制送往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2004年,他受邀参加贺兰山音乐节,那是他正式复出的首演。
当晚他的演出状态很好,还唱了一首新歌《风铃》。
这首歌是献给唐朝已故贝斯手张炬的,写在他去世后100天,歌词恰好100个字,字字珠玑,句句泣血。
可是演完第二天,何勇一上网,发现网上竟然全是自己新歌试听的链接,盗版的猖獗让他暴跳如雷,却无能为力。
和张有待聊天,他说:
“这么多年了,唱片一直卖着,彩铃什么的,一分钱没给过。”
玩法变了,他想不明白,就算写出新作品、做出好音乐又怎么样,连养活自己都困难。
话是这么说,但他没停止过做音乐。
2006年,他和张楚一起去敦煌采风,给央视大型纪录片《敦煌》做了配乐,一般40分钟的配乐时长,何勇非要写到1个小时。
之后,他又病了,这是他自1999年来第三次进入精神病院。
2008年,何勇与窦唯、张楚在“上海大舞台”举办首场内地大型场馆演唱会。
魔岩三杰重聚首,时光荏苒14年,从身材到精神面貌,三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面对采访时,何勇说出了著名的那句:
张楚死了,我疯了,窦唯成仙了。
如今会看08年的这一场演出,竟像是魔岩三杰最后的告别。
比起音乐上的坚持,何勇对于命运打不死小强式的抗争更像一个朋克。
魔岩三杰重逢后,何勇因精神疾病不停进出于精神病院与疗养院之间,消耗了大量积蓄。
看客们关注他第几次进入派出所和精神病院,而我更关心他是第几次出来。
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
伤口难以愈合,淋着鲜血也要往前走。
2013年,44岁的何勇和张楚在朋友的推荐下登上《天天向上》节目。
和所有人想象的一样,综艺节目和两人气质格格不入。
两个人被晾在台上,也插不上嘴,气氛一度尴尬。
他们在舞台上卖力地唱了很多经典作品,却被一帮年轻观众非议:
“这两个人是谁啊,这节目怎么什么人都请”、“过气歌手呗,从来也没听过”、“唱的真难听,换台了!”
“大壮(何勇小名),牛逼!”
台下只有一个人在喝彩,那个人是前来探班的郑钧。
那天过后,何勇发了这样一条微博:
“我可以窝家里,把药物副作用的身材只留给家人看,可以谢绝一切活动,让网上只搜的到我115斤以下的照片,可以在微博上发修过的照片,眉宇间透出男子团体的气质。”
“但我如果连面对自己现状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去面对社会的现状?”
正如他所言,身材发福是精神药物的副作用。
但即使人到中年,身心俱疲,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朋克少年的影子却依旧呼之欲出。
他竟然还有这样的野心,要用音乐去面对社会。
岁月将他鞭打成一头老兽,但狼终究是狼,拔了牙的狼也是狼,不是狗。
两年后,何勇再一次走回大众的视线,却又是因为一起负面新闻。
2015年9月,他第二天要去演出,因担心影响演出效果,当天便没有服用抗抑郁药,结果发生悲剧。
2017年8月,何勇乐队成员和张楚、姜昕、唐朝老五同台演出,幕后还凝聚了郑钧、黑豹乐队、唐朝乐队、侯牧人、栾树、张岭、赵牧阳等人的力量。
海报上,画着经典的海魂衫和红领巾,正中央还有一只紧握的拳头,或许你已经猜到,这一切都是为了何勇。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在坚持!
困兽犹斗啊,困兽犹斗!
何勇曾经在采访时读了一段《了凡四训》: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句话的意思是:
从前的往事再多,到今天为止就全部无关了。以后的事情,不管发生什么,从今天开始就当重头来过。
何勇无时无刻不再渴望新生,即使一次又一次在这坚硬如铁的牢笼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即使发福的身体再难以重现“麒麟跳”。
何勇,是真朋克。
命要搞我,但就是搞不死我!
20多年前,何勇在《钟鼓楼》里悠然唱着: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面。
20多年后的今天,北京已经修到了七环。
曾经的何勇,是四蹄升烟的火麒麟,站在城楼上睥睨着皇城。
如今,皇城根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何勇已经在7年前销声匿迹。
他的最后一条微博停在了2015年,是一则“演出取消”的通告,透露出“身体不太好”。
这7年来,除了系统自动发出的“生日祝福”,别无其他。
但没关系,我知道他还在坚持,正如过去的多年那样。
或许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只要看过94红磡的人,我想都忘不掉那个穿着海魂衫、戴着红领巾的麒麟怪兽,曾用一把吉他点燃了全中国。
开头的表演者模仿得很像,可是,现在这个时代还会有何勇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所以我怀念他。
喝完酒听何勇,我控制不住得在大街上狼嚎!
他总是唱着我的生活!
头上的包 有大也有小
有的是人敲 有的是自找
多么想 朋友见面时心里说一声 你好
如此生活三十年,满头是包,心底却磨不掉骄傲。
面对多年未见的老友,还能问心无愧地说一声: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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