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我要说的这个老张,曾经在青岛开了很多年西餐厅和酒吧。
除了某些不再青春的青岛人,除了某些文艺气质浓厚的老青年,或许很少有人还能认得这个老张,但是没有关系。
每个城市都曾经有过一个“老张”,他曾经在你的那个城市里,扎根着,挣扎着,生活着,肆意地或者努力地,试图从贫瘠的城市里经营出一片音乐的绿洲,这是每个城市都很相似的一段历史,不管在青岛、成都、武汉,还是南昌。
(2)
青岛的老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叫张晓鲲。反正在青岛的那些年,谁提到他都叫老张,或者酒吧老张。
艺术工作者梁克刚说:
我的好友青岛老张是个神人,据说早年是IT领域的技术大牛,很多年前去了趟云南飞了几天叶子后就疯了!辞了职重新做人,从此走上了不靠谱的文青生涯。
老张的文青生涯就是与酒吧和餐厅打交道,他在青岛先是与朋友合开了乐邦酒吧,然后出来自立门户开了音乐厨房;然后,老张认识了昆明著名的骆驼酒吧创始人李都,两人一起合伙,在青岛合开了一个La Villa西餐厅,再到后来,又换了一个更大的场子,开了乐柏森酒吧+西餐厅,前前后后十几年,场地、名字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他对音乐的挚爱和支持。
老张的酒吧,无论是个哪个场子,都是青岛那些年最著名的livehouse,只有他在努力给青岛本土的乐队一个演出的舞台,只有他在努力让青岛变成各种想要巡演的外地摇滚乐队的路途中的一站,提供住宿,寻找设备,组织演出,甚至帮乐队们出小样、出CD,努力做一个青岛的“摇滚招待所”。
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张在青岛做的很多事情,与成都的摇滚教母唐蕾是一样的。
所以我才说,每个城市都有一个老张。
在没有音乐节、摇滚乐在整个中国几乎崩溃的那些年,老张和唐蕾和每个城市的老王、老赵们一起,坚守着摇滚乐的最后一道阵线,顽强抗争着,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黎明和阳光。
(3)
十多年前我刚刚大学毕业,在青岛一个杂志做娱乐记者,于是有很多机会跟老张见面;那时候的老张一头长发,扎着凌乱的辫子,留着肆意生长的胡子,看起来像个走遍中国的老江湖,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才能不露怯,于是很少说话。
那时的我特别羡慕他,羡慕他有自己的酒吧,跟各种摇滚乐手都是朋友,可以一起喝酒吹牛逼。我在他的酒吧里看过唐朝乐队,看过当时地下摇滚的明星痛仰、废墟、声音玩具,看过当时刚刚跟木子美闹出大新闻的王磊,看过当时的知名乐评人颜峻玩弄电子乐,还有很多很多。
沼泽乐队的海亮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
前晚在青岛的演出,我其实挺满意的。虽然La Villa只是个西式餐厅,没办法,青岛根本就没有一个正式的演出场地。餐厅里没有鼓,也没有音响,都是老张专门出去借的,他还帮我们安排好食宿,照顾周到。
交谈中得知,他们都是过去在青岛做过乐队、搞过演出的一群人,只是如今青岛的原创氛围衰退了,所以他们只好放弃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
是的,这就是那时的环境。我在老张的酒吧里看过还没红起来的周云蓬,老周在唱歌,下面空空荡荡;还看过谁谁谁,翻来覆去,观众都是那么几十个人,非常惨淡。
2005年,老张的新酒吧乐柏森开业当天,请来的演出嘉宾是唐朝乐队,那是我在他开过的酒吧里看过的观众最多的一场演出。
多到什么程度?
演出之前,我简单采访了唐朝的丁武几句,然后跟着他们一起从二楼的餐厅下来,只有一楼正门能够进入酒吧。酒吧大门费力地敞开,里面几个工作人员硬硬挤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把唐朝乐队的几个人一个一个往里拽,我当时也是一头长发,被工作人员误认为是乐手,一起拽了进去,闪烁的灯光下,不断有人从人群里伸出手来,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和后背,大喊,唐朝,牛逼!
那晚的演出,我被拽到舞台边,高唱着《梦回唐朝》、《飞翔鸟》,又在演出完被工作人员当做乐手拽出了酒吧;演出完了之后,我回到杂志社,兴奋地写着稿子,几个小时之后,有人给我发来消息说,你知道吗?乐柏森酒吧被砸了,开业第一天,太火了,有人放出话来,必须要灭灭它的风头,一楼玻璃全砸碎了。
(4)
我跟老张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是在06年,一个下午。
某档当时很火的选秀节目的海选现场,定在他的酒吧,我去采访。
现场都是清唱,各种岁数、各种打扮、唱着各种歌的选手们一个一个,我跟几个记者坐在边上。
老张突然出现,坐在我的身边,他的眼睛里有点血丝,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像是刚刚起床。
每个选手的表演时间不过三两分钟,于是所有人都想抓住有限的机会展示自己的全部光芒,特别浮夸。
每段演出结束,我和老张都会对视一眼,他笑笑,胡子里全是白毛,牙齿间能看出来喝了太多酒,抽了太多烟。
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老张突然这样问我。
当时一个人正在表演,我也在想,该如何回答才能有更高的逼格,于是沉默了两分钟。
等我再想回答的时候,老张在旁边仰着头睡着了,微微张着嘴,轻轻打着鼾。
过了一会儿,他又醒过来,说,其实,这样也不错,起码有梦想。
(5)
在最困难的那几年里,老张说:
我们都知道人在温饱问题解决以后才会考虑文学、艺术这些“没用的东西”。现在这一波乐队是很痛苦的,已经被挤到了社会的最边缘,正因为如此,我想向那些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抱着手中的吉他的人表示我最大的尊重。
(6)
我不知道老张是什么时候离开青岛的,也不知道他的酒吧什么时候关的门。
十年之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社会发生了很多改变。
2006年,我在老张的酒吧看痛仰演出,现场跟往常一样,都是穷困的学生党,穿着帆布鞋、牛仔裤,演出十点才开始,他们坐着公交车早早来到酒吧,既不买十块钱一瓶的啤酒,也不喝矿泉水,一群人挤着坐在舞台边的木地板上,一等等两三个小时。
十年之后我在青岛另一个酒吧又看了一次痛仰的演出,票价已经涨到100一张,观众依然很多,依然是稚嫩的学生面孔。我跟老朋友坐在吧台边喝着啤酒,看着一首歌结束,几个学生跑到吧台边,掏出成百的人民币,要几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又去疯狂。酒吧服务生早早就开始数钱,一摞厚厚的毛主席。
十年,老张老了,当初,他本来想做一个纯粹的酒吧,后来不得不转型搞西餐厅,他说,酒吧做什么都可以,但千万别做文化。
这句话的背后,有太多苦涩。
十年,钱多了,温饱解决了,艺术、体育这些“没用的东西”开始吸引了越来越多资本的关注,但是老张已经过了那个想要跟艺术死磕的年龄。
(7)
老张这几年举家搬去了大理,他没了长发,留着仔细修剪的平头,胡子也修出了形状,在农家院里种菜,自酿啤酒,陪着各种到访的朋友游山玩水。
李都两年前在他的微博里说,远方至亲老张突然来电,他刚刚当爸爸,夫妻高龄得一大胖儿子,母子平安。不知道这个老张是不是我认识的酒吧老张。
当年老张在青岛开酒吧的时候,我总是冲在演出的第一排,跟其他人一起POGO,现在看演出,我总是待在吧台边,喝着啤酒,回忆过去。
我经常想起2006年痛仰演出的那个夜晚,高虎在台上说,现在是最后一首歌。老张突然从吧台里跑出来,脱掉上衣一扔,大跨步地从后面跑进舞台边人群里,头发在POGO中撞得到处飘扬。
(8)
每个贫瘠的城市都有一个老张,无论他现在在哪,我们都不该忘记。
不该忘记,他们曾经为了保留住音乐的火种,做出的所有努力和牺牲。
评论